碧瑶山山脚的草庐中，一条黑狗静静趴赴地上，狗尾巴时不时摇曳着，旁边菜地里一个少年挥舞着农具正在除草。田埂上地头一个素衣老头和黑衣道士站而论道。

“小师叔在龙虎山待了整整一百年，不知悟的是什么道？”老头田埂上抓起一把黄沙捧在手心细细看着。

“天师府道法奥妙晦涩，我这百年来实在通透不得，只习得太清符箓十二篇，太清净心心法三层和一些普通步伐手决，勉强入了一个中晴明。”旁侧的小道士静静站着。

老头贴近鼻子轻轻嗅着手中的黄沙，“还嫌不够啊，百年光阴换的个晴明大修士，怎么，还不满意？”

道士轻笑一声，“真人说笑了，莫说百年换个晴明修士，就是换个玄胎我也觉得值，只是这人世间还有千千万万的人需要有人看着，还有不少大晴明的修士暗处伺机盯着，这中晴明的身份恐怕有些不够看。”

老头憨憨笑着，也不急于说话。捧黄沙的双手一分为二，黄沙亦一分为二，老头右手紧握，黄沙却从指缝间流逝殆尽，他将走手的黄沙捧给小道士眼前，“你看，这黄沙神奇么，你越要用力留住它反而跑的越快，可你若对他不管不问，它却异常安静。”

“这不正是你们天师府的无为之道么？这人间你们已经放手了几万年，也不差这几百年吧！”老头呵呵笑着问道。

“差倒是不差……”道士悠悠说着，“只是总觉着天下人会以为我天师府会欠天下一些东西，所以这次我想试试看，让天下人瞧瞧，这万年来龙虎山天师府这块金招牌还够不够亮，还有没有份量！”

此刻，这个憨态可掬，随和儒雅的小道士竟然露出几分傲骨，像是掩藏鞘中的锋芒，亮出寸许毫光，照出半分人间奸忠丑恶。

老头手中的黄沙被风吹散，小屋下的稚童怔怔看着田埂，一条黑狗躲在屋中瑟瑟发抖。

“真人，沙子扬了。”道士深藏傲骨，仪态重归儒雅提醒道。

老人缓过神来，手掌轻晃抖掉了指缝的散沙，“扬就扬了吧，终归是留不住的。”老头双手负背，“若是老天师三千年前能有一你半分的少年意气，事情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。”老头叹气道。

“不知真人觉不觉得，这世上有些事情真的很巧，巧到让人难以置信，或许也是注定好的，有些事情就不该师父他老人家来做，而有些事情就必须让我来做！”青年道士抬头定身，意气风发。

“这不正是你们道家所言的缘分么？哈哈……”老人突然大笑，笑的双目垂成盛夏的杨柳。

“倒也是这样的。”道士缓缓答道。

“你不是还有事么？早些去吧，我也就不留你了。”老人背着手往小屋走去。

“十日才过半日，真人就不留我了？”

老人拧过头来轻声骂道：“贫嘴。”又继续转过身往小屋走去，“我本以为事情太多，少说也要十日才能讲完，今天小师叔给我上了一课，这些个烦心事便烟消云散豁然开朗。事情已经明了，我还留你作甚，这三亩菜地长的瓜果实在太少，留了你，我怕还要饿肚子，要做什么就早点去吧！”

道士松了口气，隔着菜地朗声喊道：“我下山前通元天师也曾在红叶树下拦我，本以为出不来了，最后他也是这样轻轻松松放我下山的。”

老人看似消瘦，可走起路来却是不慢，已经到了小屋檐下，老头背着身不曾回头，摆了摆手臂高声喊道：“走吧，走吧，早点离开吧！”

青年道士稽首朝着小屋拜了拜，转身沿着官道向背向小屋的方向走去，正好夕阳作伴，暮光相陪，一片大好风光。

夕阳落尽，夜色将临，小屋下，稚童挠了挠头上的羊角辫问道：“师祖为何拦他，若是有天师府出手，这事情不就好做了许多吗？”

老头俯下身子解开黑狗的铁索，黑狗立马蹿出小屋于月下狂奔，老头摸了摸稚童粉嫩的脸蛋，“天师府于咱云家有恩，那小师叔行的是险路，我怕他摔跤。砸了天师府的老牌坊，可既然拦不住，就随他去吧！”稚童不懂，可依然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，“哦”了一声。

晨光起，迷离谷附近的小镇，三个远游的人终于又回来了，少年似乎睡了很久，吵着要少女带他去小镇买几串糖葫芦吃，老头也拗不过，便依了他。

“师父不一起跟进去买酒吃？”小镇附近满是落叶的小树林里，少年好心问道。

老头摇了摇手中的酒葫芦，“我这里面可藏着好酒呢，那是镇上凡酒能比的。”

终究是不愿再去看那物是人非，短短半年，谁也保不齐镇上会有多少熟人逝去，晨光露珠、弥然消散。老头斜塘树丛中，翘着二郎腿，时不时喝两口酒，口中哼哼唧唧着熟悉的小曲：“小花狗，到门后，一叨叨出个大油漏。东西街，南北走，出门看见人咬狗……”

忽然发酒疯般的高呼：“茫茫大梦中，惟我独先觉。”

继而又低沉呢喃小曲：“梧桐树，开兰花，葡萄树下有个胖娃娃……”

少年和少女在不大的街上来来回回逛了几十遍，也反反复复吃了几十遍，直到黄昏才依依不舍得离开，手中还捏着不少糖葫芦，嘴上的油渍也没顾得擦干净，黄昏临近，少年和少女又重新折回了小树林，老头在少女的谩骂嘲讽中驾着酒葫芦折返到了他们偷跑出来的柳林。

“出来时刚好初秋，回到谷中也刚好初春，这落尽树叶的柳树看着真萧瑟啊！”少女感叹道。

旁边的少年哈出一口雾气暖着手心，“倒春寒真冷啊！”

最前面带路的老头一声不响的带着路，也不喝酒，也不吱声，安静地有些突然；在空中飘的时候还吵着要吃几串糖葫芦，一到地上来却默不作声了。

走上山顶的时候，老道停了下来，望着正在赶路的少年回眸笑道：“土娃子，这座柳林山叫桃隐山，这段上山的路要记熟悉喽，这是回家的路，以后有机会再出谷去，要记着回家呀。”

少年停下脚步，喘着粗气，“这次回来我就不出去了，其实外边也没什么好的，就只有几串糖葫芦。”

老头哈哈一笑，似乎如释重负，终于解开腰间的酒葫芦畅饮了一口，“你这话还算中听，不枉费师父我疼你。”少年也回应憨笑。

“看好了，为师叫你如何开我们的家门。”老头右手作劈砍状，将左手划开一道不大的口子，在地上滴了一滴鲜血，逐渐熟悉的浓浓雾气又重新袭来，少年轻轻吸了一口气，心中暗想道：我回来了。

“这可是我们谷中人独有的绝技，其他人的血开引不来迷雾。”老头自信地笑道，手中的伤口已经愈合。“走，回家了。”老头率先走进了迷雾。

少年和少女相视一笑，也走了进去。

少年出谷的时候满怀期待，想着要看看故事中的繁花似锦、俗世的烟尘、御剑的仙人、大好的河川……虽然匆匆一趟很多想看的都没看到，可少年早已知足。

这一次进谷的时候反而是心存感激，若不是谷中六个老头老婆子将他抚养成人，不说谷外的花花世界，就连谷里的翠湖小亭后山桃林都看不到。

其实少年心中还有一个疑问：那一日在茂金楼的大船上，他昏睡过去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？只不过他没问，虽然总觉着这件事非同凡响，可他安慰自己；师父瞒他的事情不在少数，也不差一件两件了。